程1620与沈祖棻编选的《古诗今选》
程1620与沈祖棻编选的《古诗今选》
癸卯岁始春
肖复兴
一
公元403年,即1620年前,和今年一样,也是一个癸卯年。那一年春天,陶渊明写了《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》两首诗。有时候,我真的是非常惊叹,一千多年之前先人所写的诗程1620与沈祖棻编选的《古诗今选》,居然今天我们还能读到,这是什么样的奇迹!真的是纸寿千年啊!在世界上还能有哪个国家,会拥有这样的千古奇迹?
沧桑千年之后,能够存活下来的文字,才是值得珍视的活的精魂。遥想陶渊明那时候写下的这两首诗,实在让我感慨。虽然是同样的癸卯之春,世事跌宕变化,环境与背景已经大不相同;更不同的是我们与之所思所感,一千六百余年的长路,拉开了我们与陶渊明的距离。
程千帆与沈祖棻编选的《古诗今选》上下两卷中,选的是陶渊明这两首诗的第二首。这种选法很有见地,诗眼和诗骨都埋在第二首里。这首诗第一句“先师有遗训,忧道不忧贫。”怀古田舍,先不说田舍,而先引先师孔夫子的遗训,足见田舍再如何吟咏感怀,其实是脱离不开先师所忧之“道”的,而绝非是退隐田园的悠然望南山。这便是鲁迅先生论及陶诗时极不同意“静穆”说的原因吧?陶诗表面的“田园”“静穆”,内核却离不开“道”的古训。这首诗的后面“耕种有时息,行者无问津。”再次提及孔夫子,并以当年孔夫子路遇长沮和桀溺两隐士问津而阻自况。方才更见这首诗陶渊明内心的向往与现实的矛盾,即“道”和“贫”的矛盾,并非归隐田园诗那样的简单。
“平畴交远风,良苗亦怀新”“日出相与归,壶浆劳近邻”,不过是陶渊明的想象而已。因为写这首诗时陶渊明尚在军中,而在此之后,他又当过彭泽县令两个多月,并非真的已经秉耒荷锄,平畴交风。所以,才有了诗名中的“怀”;诗尾的“长吟掩柴门”的“吟”,和“怀”是对称与呼应。那是他的一种内心的向往。这种向往,是在军中,在官中,即在现实中的“感怀”与“吟咏”,而且,是长吟,并非一闪而过。田园生活中那种想象的美好,才更加对应出现实的凉薄、龌龊、浑浊与无奈。这便是陶渊明这首诗的底色,亦即陶渊明本人的底色,方才使得这首诗在流传千年之后仍能够被我们读到的原因。可以设想,如果仅仅是对田园的抒情,对农村的讴歌,陶诗还能千古不灭吗?
难得的是在内心与现实的矛盾纠缠之后,在悲凉无奈之后,陶渊明还能有想象逃离之后的选择。这个选择,并非真的只是其“悠然见南山”之南山,也并非是其“聊为陇亩民”之亩民,而更多是他留给我们的诗。在今天我们读来,那只是一种明喻或隐喻。尽管在诗中,他一再表达“秉耒欢时务,解颜劝农人”“虽未量岁功,即事多所欣”;反复吟咏其“欢”和“欣”,“解颜”亦是欢笑。尽管一首短短的诗中,有这么多的“欢”“欣”“笑”,其实,对应的恰恰是现实中种种的不堪和痛苦,乃至隐隐的泪水。这才是诗的裉节儿,才是诗人的心韵。
同样又到了癸卯之春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朗诵,我们能够和陶渊明一样,也为同此之春感怀长吟吗?我们能够感怀长吟什么呢?
二
跌跌撞撞百感交集的壬寅年终于过去,癸卯年转瞬已到。每到这样除旧布新节物转换之际,我会翻看孙犁先生的书,寻找一些自省的提示和对来日期许的暗托。
1986年,孙犁先生在编选《陋巷集》的后记中说:“及至晚年,我相信,过去的事迹,由此而产生的回忆,自责或自负,欢乐与悲哀,是最真实的,最可靠的,是最不自欺也不会欺人的。” 这一年,孙犁先生73岁。癸卯年,我76岁,已经过了当年孙犁先生“及至晚年”的年纪,应该记住,无论回忆,还是文章,“不自欺”和“不欺人”是最重要的两点。
何谓“不自欺”和“不欺人”?孙犁先生又说:“文学作品,当以公心和讽世为目的。”(《芸斋琐谈(六)》)在我看来,孙犁先生所说的“公心”,便是“不自欺”;孙犁先生所说的“讽世”,便是“不欺人”。“公心”,是对自己内心良知的要求;“讽世”,是对文章不能粉饰现实的要求。孙犁先生在这里说的“不欺人”,亦指“不欺世”。
孙犁先生说这番话,已经过去多年。重读这样的话,让我越发理解当年孙犁先生所说的“不自欺”和“不欺人”,作为文人,真能够做到,并不那么容易。它们是文人的两条底线,也是两道标杆。
孙犁先生生前最后一部书《曲终集》中,有一篇《理书三记》,这是1995年春天写的,距《陋巷集》九年,距癸卯年二十八年。日子长逝,文字长存。在这篇文章中,有一段论及罗振玉的《辽居稿》的节外之谈,颇具象外之意:“人之一生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朗诵,行为主,文为次。言不由衷,其文必伪;言行不一,其人必伪。文章著作,都要经过历史的判定和淘汰。”还说:“你的言论,有耳共听;你的文字,有目共睹。”可以说,这段话,是对“不自欺”和“不欺人”亦即“不欺世”的再一次解读,再一次强调,即“自欺”和“欺人”,其文必伪,其人必伪癸卯岁始春怀古田舍二首其一朗诵,亦即欺必伪,伪定欺,欺伪同源同归。
同时,重读孙犁先生另一则重要文章(起码对我重要),是《菜花》。这是他1988年的作品,距今三十五年,却依然清新如昨,清醒如斯。他写白菜花,说的是冬天储存的大白菜,放久了,菜头鼓胀而冒出来的小花。这种菜花,群芳谱中不见,寻常人家常见。孙犁先生这样描写它:“菜花,亭亭玉立,明丽天然,淡雅清净。它没有香味,因此也就没有什么异味。色彩单调,因此也就没有斑驳。平常得很,就是这种黄色。但普天之下,除去菜花,再也见不到这种黄色了。”孙犁先生在这里特别指出的“没有什么异味”程1620与沈祖棻编选的《古诗今选》,在我看来,对于今日的我们和我们的文字,尤为重要。
在这篇散文的结尾,孙犁先生由菜花引申,特意写了这样一段话:“人的一生,无疑是个大题目。有不少人,竭尽全力,想把它撰写成一篇宏伟的文章。我只能把它写成一篇小文章,写成像案头菜花一样的散文。”
癸卯年,我依然会力所能及地接着写一些散文,依然不会是什么宏伟的大文章,不过只是一些像菜花一样小小不然的小文章。这样不起眼的文章,能有什么用吗?孙犁先生的话,给了我一点儿底气,既然写不出什么像样的宏伟大文章,就接着写一点儿这样的小文章吧,只要“不自欺”和“不欺人”,只要“没有什么异味”,只要多少能够温暖一下我们彼此,就好。
本文作者
肖复兴,北京人,毕业于中央戏剧学院。曾任《小说选刊》副总编、《人民文学》杂志社副主编、北京市写作学会会长、中国散文学会副会长。已出版各类杂书两百余部,近著《肖复兴散文》《燕都百记》《记不住的日子》等。
新年的曙光(摄影) 张成林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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